本文作者: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 杜駿飛
TikTok 的禍從天降,來自特朗普的金口玉言,更來自白宮的行政令。如今,看起來 TikTok 的災難還遠未休止。這場沸沸揚揚的危機,其本質是什么?我想,讀者多已心知肚明。假使癥結是用戶隱私數據收集,TikTok 的自我授權卻沒有超越任何一個本地社交平臺,說到底,還是因為其技術血統(tǒng)源自中國;如果癥結是 CFIUS(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)的事后審查,其出發(fā)點無非就是 TikTok 規(guī)模的意外擴張,例如:在美國的下載量超過 1.65 億次,全球下載量超過 20 億次。
我們都已經看到了,無論 TikTok 如何從管理上間隔國別政治,如何消除數據安全的不確定性,如何在本地化和國際化上投入足量資源,都未曾動搖白宮和特朗普總統(tǒng)的封殺之心。并且,沒有聽證,無需論辯,不許回應,自然,也沒有任何免罪的改進條款。這就印證了一個中國式的諺語: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小而言之,這是特朗普本人對 TikTok 青少年用戶擾亂其競選集會的報復;大而言之,這是美國權力部門對所謂 “中國隱患”的消除。然而,真正的頂層邏輯,卻是大國政治博弈的殃及池魚。
從這個意義上說,TikTok 所遭受的,并不是行政合規(guī),也不是網絡倫理,而是來自強權政治的降維打擊。并且,任何明智的分析家都會相信,這一打擊,不會是短暫而孤立的,而將只是長期禍亂的一鱗半爪而已;這一事件,主角也絕不只是 TikTok,而必將是各種國家政治、經濟紛爭、同業(yè)攻防的多元博弈。在這個象群紛踏的棋盤上,TikTok 無論如何先進都無牌可打,字節(jié)跳動無論如何抗爭都無濟于事,因為其真實處境,正宛如象群腳下茫然無助的螞蟻。
但愿字節(jié)跳動已經意識到,在美國,它面對的是早已滑入 “抗中”軌道的朝野共識,其表征,包括、但不限于:意識形態(tài)的極化,保護主義的崛起,社會危機的一觸即發(fā),選舉政治的歇斯底里。在世界各地,它面對的是美國的盟友及潛在盟友的合力,以及地區(qū)沖突、政治博弈、技術競爭和后真相時代的謠言紛起。而在中國,它面對的是慷慨激昂的民族主義,形形色色的原生怨恨,以及符合大數定律的各種 “網絡民意”。
請記住這一點:在如此這般的 “人類世”,在如此這般特定的時空里,有些我們亟需論理的事,早已經無可理喻。字節(jié)跳動原本可以控訴,這一屆美國政府背叛了立國之本,違反了憲法第一、第五修正案,侵犯了人民言論、財產的權力;中國人原本可以聲討,少數當權的美國政治精英摒棄了普世價值,在政策上非理性,在程序上無節(jié)操,違背了自由世界里最起碼的公平正義。然而,冥冥之中,我們聽到馬基雅維利曾教導過那些君主的聲音:“要保留那些不會使自己亡國的惡行”,“如果沒有那些惡行,就難以挽救自己的國家的話,那么他也不必要因為對這些惡行的責備而感到不安”。至少在美國,這種為實現(xiàn)國家利益而不惜采取一切手段的所謂 “國家理性”(reason of state),正在成為白宮心儀的價值衡器;而在全世界范圍里,“馬基雅維利主義”則像黑暗叢林中的刀劍光影,威脅著每一個躬身行走的國際公民。
至少在可見的未來,一個企業(yè),無論它有什么樣的潛力,都驅除不了 “馬基雅維利主義”,阻擋不了國家強權的行政暴力,預言不了別國的政治和選情,也說服不了身邊滔滔如洪水的民意。那么,字節(jié)跳動還能做什么,TikTok 向何處去?
回顧一下事件的過程。美國當地時間 8 月 3 日,特朗普首次揚言封殺,他要求 TikTok 在 9 月 15 日達成出售在美國業(yè)務的協(xié)議,否則 TikTok 將會遭到封禁:“我不介意是微軟還是其他安全的美國公司收購 TikTok。除非微軟或其他公司能夠購買 TikTok 并達成交易,否則 TikTok 將在 9 月 15 日被強制關閉美國業(yè)務?!?美國當地時間 8 月 6 日:特朗普簽署行政令(Executive Order,簡稱 EO),宣布將在 45 天后禁止任何美國個人或公司與字節(jié)跳動及其子公司進行交易。這一總統(tǒng)行政令如果得以執(zhí)行,將比美國對華為實施的加入 “實體清單”限制令更為嚴格。根據該行政令,美國不僅可以要求蘋果和谷歌全球(理論上也包括中國的)應用商店下架字節(jié)跳動應用,而且美國公司也無法向字節(jié)跳動提供產品和技術,從需求端和供給端阻斷字節(jié)跳動的產品和未來科技發(fā)展。如果實施,這一行政令的打擊范圍將遠遠超過 TikTok 美國業(yè)務,直接影響 TikTok 和字節(jié)跳動在全球范圍內的其他多種業(yè)務。
最近的消息,則是白宮針對 TikTok 的第二次行政令。美國當地時間 8 月 14 日,特朗普再次簽署行政令,要求字節(jié)跳動在 90 天內剝離:CFIUS 確定的、任何支持字節(jié)跳動在美國運營 TikTok 的有形或無形資產或財產,無論其所在位置;從 TikTok 或 Musical.ly 的美國應用所獲取或衍生的任何數據。字節(jié)跳動須在剝離后,向 CFIUS 確認其已銷毀所有需要剝離的數據及副本。CFIUS 有權要求按照其認為適當的條款對 ByteDance 進行審核,以確保字節(jié)跳動完成此類數據銷毀。
我們來解讀一下這些政令的含義:首先,8 月 6 日 EO 和 8 月 14 日 EO 是獨立并行的兩份 EO,本質上互不沖突,8 月 14 日 EO 規(guī)定的 90 天,不代表 8 月 6 日規(guī)定的 45 天得到了延期;其次,8 月 14 日 EO 透露了 CFIUS 調查結果詳情,稱 “有可信證據使我(特朗普)相信”,字節(jié)跳動通過收購音樂社交應用 musical.ly 最終融合成一個社交媒體應用 TikTok,可能會采取有損美國國家安全的行為。這也就意味著,CFIUS 已經決定了,字節(jié)跳動無論如何不能繼續(xù)運營 TikTok 美國業(yè)務。
對字節(jié)跳動而言,這個結果不是任何一家商業(yè)公司(無論是不是中國公司)可以改變的。CFIUS 的結論,也意味著美國政府在法令意義上要求字節(jié)跳動在 90 天(根據特朗普的口風,或許可以延長到 120 天)時間內退出 TikTok 美國業(yè)務,否則即是違法;消極等待到美國政府來封禁,也是違法。從理論上來說,針對 8 月 14 日 EO 的禁令,字節(jié)跳動應該尋求法庭申訴。但很遺憾,這樣的申訴幾乎沒有勝算,因為美國法庭一般不會挑戰(zhàn)總統(tǒng)和行政機關對于國家安全風險的定義,尤其是在這樣的 “馬基雅維利主義”時期。
時針跳動,大限緩緩逼近。在鐵蹄下的字節(jié)跳動,正像當年的華為一樣,已無法不退出美國,而此時此刻,它有、且只有兩個操作選項:要么,賣給美國公司——比如微軟,讓微軟在美國和 Facebook 就短視頻社交進行競爭,這一頭部競爭自然也會牽制 Facebook 在全球戰(zhàn)場上的注意力;要么,直接退出,將短視頻社交市場,以及 TikTok 在美國的一億用戶白送給 Facebook,然后,面對 Facebook 在雙向優(yōu)勢下對自己作全面遏制。
冷靜的答案只有一個,也很明顯:在無力改變世界政局的前提下,字節(jié)跳動眼下也只能出售其本地業(yè)務給美國公司——假如價錢勉強還算公平。是的,這不是什么美好的交易,對 TikTok 業(yè)務本身,蓋茨自己富有深意地說,它可能是有毒的圣杯(poisoned chalice),而微軟的管理層也有議論,認為 “這看起來是值得羞恥的交易”。確實,正是這樣。對于 TikTok 來說,更是如此——這不是字節(jié)跳動的最優(yōu)選擇,甚至也不是次優(yōu)選擇,但在別人的砧板之上,你只有最壞選擇和次壞選擇。而將本地業(yè)務出售給微軟這樣較為善意的公司,大概已算是字節(jié)跳動 “最不壞”的選擇,也是 TikTok 全球業(yè)務生命歷程的不幸中的萬幸。
我們還不知道,賣家和潛在買家之間的談判如何,最終又會有什么樣的結局,但無論如何,本地業(yè)務如能順利轉讓,至少會有效制約美國政府的終極殺器——環(huán)繞世界的長臂管轄。這樣,TikTok 或許還能留得青山,以待來時。
也許,在未來的某一天,當我們回顧 TikTok 往事時,我們會這樣告訴世人:那時我們支持 TikTok,不是因為民族主義情緒或國家意志,而是因為我們要維護人類奮力追求的普世價值,是因為我們要保衛(wèi)自由世界的公平正義和一切文明國家的憲法精神。當我們評述 TikTok 此刻的戰(zhàn)略退卻,我們會這樣警醒世人:即使在自稱 “山巔之國”的國度里,理性也會輸給狂亂,開放也會暫時受制于封閉。但這一切倒行逆施,并不可能恒久維系一個世界的秩序,人類成長的終極慣性,畢竟是走向規(guī)范與友善,理性與光明。
TikTok 從美國退卻,盡管是悲壯的斷臂求生,卻很可能還會繼續(xù)引發(fā)網絡輿論的不滿。群體社會學告訴我們,在規(guī)模化、激進而卡通的廣場氣氛中,張一鳴大概也只有高呼口號才能深孚眾望,字節(jié)跳動大概也只有玉石俱焚才能深得人心。晚清杰出的外交家郭嵩燾,曾經在給他的同年沈葆楨的一封信中談到辦理洋務的三個層次:最高層次是 “求制勝之術”,“有循序漸進之略,期之三年五年,以達數十年之久”,是說要把外交作為內政的延伸,高瞻遠矚,長期規(guī)劃,全面提升國力;第二個層次是 “了事”,“一切政教風俗,皆不敢言變更,而茍幸一時之無事,則所以了事之方,熟思而審處之,勤求而力行之”,是說雖無法改革制度、提升國力,但通過外交的手段把事情辦成。第三個層次是 “敷衍”,“事至而不暇深究其理,物來而不及逆制其萌,如是,則且隨宜敷衍。然而情偽利病之間,緩急輕重之勢,稍有不明,則愈敷衍而愈坐困”,是說搞外交的人,不知根本,不辨表、里,不知輕、重,頭疼醫(yī)頭,腳疼醫(yī)腳,最終往往是倉促敷衍,日益支拙,處境維艱。我想,關于網絡意見場中的愛國,亦可分為這三個層次——最了不起的是 “以經略愛國”,次之則是 “以成事愛國”,最差則是 “以躁急愛國”。字節(jié)跳動當然不必辦理外交,但對于張一鳴來說,最重要的是,他和他的企業(yè)仍有冷靜和理性做正確的事,并完全能意識到自己所為之事將在歷史上具有何種意義。
索羅斯說過,可以把他自己的核心思想用兩個相對簡單的命題來闡述,其一是,當一件事情有人參與時,參與者對世界的看法始終是片面的、歪曲的,這是易錯性(fallibility)原則。另一個命題是,這些歪曲的觀點能反過來影響到的與該觀點有聯(lián)系的事情,因為錯誤的觀點會導致不適當的行動,從而影響事件本身,這就是反身性(reflexivity)原則。顯然,TikTok 在美國的困境,以及在中國面臨的輿情,恰是考察張一鳴和字節(jié)跳動智性與定力的時刻。如果按索羅斯的人生告誡,那么,就應當超越在中位數或眾數人群的頭頂,從歷史責任的高度去判斷形勢;同時,也一定要意識到,理性的回應才有可能指向理性的結局,而即使一切都不能做,我們至少還能以信念來駕馭自己的心靈。
這里,我不得不談到當下中國跨國企業(yè)所面對的經濟意識形態(tài)問題。全球化,是字節(jié)跳動的總體戰(zhàn)略,盡管經歷了 TikTok 的美國噩夢,全球化大概也還會是字節(jié)跳動全部產業(yè)生態(tài)的長期目標。但是,作為一個面向趨勢的戰(zhàn)略思考,我們應當承認,“全球化”在全球范圍內遭遇了無數困境,這些困境沒有經濟理性意義上的邏輯,而只有意識形態(tài)沖撞、文明之爭加劇的政治緣起;但是,恰恰是后者,難以被個別企業(yè)或行業(yè)所輕易消解。從字面上看,一個被美國及其盟友敵視的 “全球化”,大概也不可能是真正的 “全球化”,一個得不到真正 “全球化”的企業(yè),大概也不愿意主張某種 “半球化”。
我猜測,在下一個歷史周期到來之前,字節(jié)跳動大概還不至于放棄全球化,但我以為,在全球政治格局混沌、全球化前景不明的條件下,“全球化”(globalization)這一過于執(zhí)念的戰(zhàn)略原則,無妨讓位于 “普世化”(universalization)這一抽象的經濟哲學?!捌帐阑钡恼軐W基礎是道德普遍主義,它認為,存在對所有人普遍適用的普遍倫理,不論其文化、種族、性別、宗教、國籍或其他不同特征。對于今天這樣一個世界政治的道德亂世,人類文明基礎中普遍具有的理智要求,正可以抵抗各種形式的道德相對主義、文明一元化沖動、意識形態(tài)潔癖,以及白宮如今極力施行的 “馬基雅維利主義”。
是的,現(xiàn)在是時候由中國呼喚普世精神和多元主義,推動人類和平發(fā)展和國家意識形態(tài)和解了。盡管,這不是字節(jié)跳動的義務,也不是張一鳴的責任,但在時間的地平線上,它已經成為了思考 TikTok 向何處去的根本命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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